河南灯光师的根在许昌鄢陵,大本营却在北京沙河镇,这是一个位于北京北五环外的小镇,从北京西坐地铁出发的话,最快捷的方式是倒四趟地铁,在昌平线巩华城站下车,再打一段出租,就到了这个从外表上看与其他北京郊区无异的镇子。
北京的影视文化圈基本都集中在东部和北部,北部就是指沙河镇,在这个河南灯光师聚集的镇子里,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2000人以灯光为生。
49岁的鲁快长就是众多灯光师中的一员。1987年,鲁快长到平顶山煤矿工作,1990年前后国内涌现打工潮,上北京、下广州、闯上海成为当时的潮流,有一次回到鄢陵张北村老家,鲁快长听老乡说在北京做群众演员,一天能挣30块钱,与在煤矿上班的八九百元月薪相比显然轻松不少。于是鲁快长就成为驻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附近的群演之一,跑龙套、搬道具、做厂工,鲁快长就这样一头扎进影视圈。
一次偶然的机会,鲁快长认识了北影厂灯光师张来福,张老师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批灯光师,拍样板戏的年代就开始做灯光师了,我一直跟着他做助理。鲁快长介绍,灯光师团队大体上分为小助、大助和灯光师,一开始接触这个行业都是从扛灯、拉线的小助做起。这样的一个东西并不难,跟着师傅,让干什么干什么就行了。1994年左右,鲁快长在北京能拿到1500元的月薪,这在当时算是高薪了,就是挺累,不过也不算啥,咱河南人实在,又能吃苦。干好活,跟着师傅学技术就行,先做人后做事,这是师傅教给我们的重点。
与鲁快长的误打误撞相比,同是鄢陵人的陈铁占的北漂遭遇就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今年47岁的陈铁占是1996年到北京的,1994年,鄢陵第一个灯光师邢建伟回乡后,老家人看到他干出了点名堂,也想着跟着干这行。陈铁占揣着300元钱到北京闯荡。举目无亲,躲着查暂住证的人走成为陈铁占最深的记忆,付完房租就剩150元了,我就是靠这些钱在北京生存了下来。陈铁占从场务、道具工干起,1997年,陈铁占加入电视剧《珍珠翡翠白玉汤》剧组,以月薪900元工作了三个月,这才度过危机,曾经最困难的时候三天就吃了俩馒头。
2004年,陈铁占正式接触灯光师,2005年在横店拍了一部谢君豪主演的合拍剧《铁血莲花》,这才正式在灯光师行业中稳定下来,陈铁占说:当时剧组好多工作人员都来自港台,内地工作人员都听不懂粤语,但我有点语言优势,能听懂60%,就被调去学习灯光知识,也吸收了港台先进的经验,在那一段时间我的知识储备才算突飞猛进。
在很多人心中都有这两个疑问,为什么国内80%的灯光师都是河南人?为什么又大多是河南鄢陵人?
鲁快长和陈铁占在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都提到了邢建伟,他是鄢陵最早的灯光师。据介绍,1991年,16岁的邢建伟独闯北京电影圈,曾在《黄飞鸿》《戏说慈禧》等剧中当群众演员,后来在电影《太极张三丰》《马永贞》《康熙微服私访记》等影视剧中担任灯光师。邢建伟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过,当时港台戏很多,灯光设备都很重,所以灯光师是一种体力活,河南人能吃苦,干活卖力,干得不错后,再缺人时对方就会让你再去找找,就找亲戚好友,带邻居或街坊。
据公开资料显示,2013年,邢建伟月薪就已达到十万元。看到邢建伟成功,鄢陵人也纷纷效仿,鲁快长介绍,鄢陵的灯光师以张桥乡老张桥镇张北村的人居多,都是亲戚带亲戚,兄弟带兄弟出来的。来北京后,北京电影制片厂、青年电影制片厂、科学教育制片厂等都在北三环附近,所以第一批河南灯光师的聚集点就在北三环附近,后来北京房价蹭蹭上涨,就往四环搬迁。可以说,灯光师是被北京房价逼到沙河镇的,如果房价再上涨,我们可能就得往北六环外搬了。鲁快长苦笑道。
灯光师这样一个职业虽然入门简单,但要是上道挺难。2011年,鲁快长已有做独立灯光师的资格了,当时他认识了圈内有名的摄影师张远,鲁快长坦言是张远把自己直接带到灯光师的位置上。张老师是电影学院科班出身,我跟着他学了不少光的作用,对环境氛围的烘托,胶片曝光、反差等理论知识。鲁快长说,做灯光师说容易也容易,跟着师傅让干啥干啥就行,但要想真正提升也很难,要懂电,多大的电流合适,多大的线带多大的灯,功率多少合适。另外还要懂美术,摄影师进一个场景,灯光师脑子里就得有画面、有构图,打完光这个画面是怎样的心里得有数。再往深里说,灯光师还要理解导演的意图,导演要说明,剧情需要怎样的光线烘托,都必须和导演、摄影师进行沟通。
鄢陵人一边吃苦耐劳干着体力活,一边在实践中努力学习理论知识来提高个人,但当时灯光师这样一个职业依然被人们视为苦力。很多老字辈的灯光师都是北京人,但从事影视业的北京年轻人不愿意干,慢慢地,河南人就把‘灯光师’这样一个职业接过来了。鲁快长说。
46岁的灯光师司心愿介绍,1997年左右,河南人就基本垄断了灯光师这个行当,比如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李连杰的一系列电影基本全程参与。因为是香港班底的电影,多多少少会影响咱们的思维,会无形之中影响做灯光师的思路。因我们专业相关知识贫乏,所以会自己买书,现在也在看,需要接触国外一些先进的理念。只有理论的东西跟上之后,实践过程中才会大胆地去创新,没有理论你只能去模仿。
和摄影师曹郁合作多年的灯光师孙志功也表示,鄢陵人特别能吃苦耐劳,逐步在剧组站稳脚跟,这也是许许多多的鄢陵人经过多年奋斗一起努力的局面,大家默默无闻的奋斗,值得所有人尊重。
孙志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2009年,孙志功和曹郁开始合作,连续拍摄了《爱出色》《万有引力》《匹夫》《无问西东》《九层妖塔》《摆渡人》《妖猫传》等影片,最近刚完成管虎新作《八佰》的拍摄。孙志功表示,和大多数人一样,当时干灯光师仅仅是为了有口饭吃,现在已经成了一生要追求的事业,内心也真正喜欢上了这个行业。说起曹郁,孙志功介绍,自己是和他一起拍广告时认识的,曹郁是一个技术控,对光影的要求特别苛刻。对我来说,要不断地提升个人,才能满足曹郁对影调的构思,以及在画面中充分的表达。
鲁快长参与拍摄了梁冠华版电视剧《神探狄仁杰》一、二、三部,还在《席方平》、《口琴》、《守望大山的女人》、《冰山上的来客》、《离婚启示录》等影视作品中担任灯光师,另据介绍,范冰冰的御用灯光师曹超民也是鄢陵人,拍完电视剧《武媚娘传奇》,范冰冰就指定曹超民做自己的灯光师了。陈铁占在正式担任灯光师后拍摄了经典电视剧《重案六组》等。
如何把演员拍美呢?这就需要把光做得特别柔和,打灯时在前面布很多柔光片,一层层效果下来,灯打出来后的效果就跟无影灯一样,会把演员的脸打得特别柔美。那么户外夜景又如何布光呢?陈铁占讲了一个和香港剧组合作的故事。当时有一场夜戏,背景是大山,从镜头里来看,主画面后面显得黑黝黝一片,效果不好,这时候香港灯光师就让内地工作人员打个空气灯,但内地工作人员并不了解这一个说法,后来经过沟通,才知道所谓空气灯就是用两盏大功率的灯往天上打,这样做出来的光,从镜头中看既能把背景照亮,光线又显得不会很生硬。鄢陵灯光师就这么着,一边干活,一边揣摩,慢慢地就把港台那套灯光知识学到手了。陈铁占说。
作为一名灯光师,即使技术再娴熟,在圈内也只能出卖劳动为生。前不久,导演冯小刚说了一番话,在剧组中,除了主创,其他都是民工就话糙理不糙地道出了现状。在剧组通过双手掌握灯光大权的同时,河南灯光师也在酝酿着自己的生意经,因每个剧组都需要耗费大笔经费从租赁公司租用灯光、摄影、录音等资源,那为何不自己成立影视设备租赁公司呢?2007年,陈铁占从银行贷款49万,又借了40多万,买了第一批灯光设备,当时家里人很不理解,因为别人在北京奋斗都往家里拿钱,他不但不拿钱,还要借亲戚的钱。只是陈铁占这次和刚来北京一样,再次面临生存危机,2007年11月,他买了第一批灯,2008年头发全白。我没有团队,单打独斗,2008年回款30多万,三年把所有的欠款都还清了。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干了28天,2010年,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陈铁占不无唏嘘地说。
1988年出生的邢金峰算是河南灯光师中的后辈,2011年入行,2015年以3万块钱起步做起了影视器材公司,3年后,公司固定资产将近1000万。谈到盈利模式,邢金峰说:主要是靠器材出租,电视剧按月计,广告按天算,再加上团队的报酬,目前我的团队是一个灯光师、一个大助和五个小助。以前的灯光师靠出卖劳动力,现在年轻一代在靠技术的基础上还要靠租赁器材。
河南灯光师孙志功(右一)和导演陈凯歌、摄影师曹郁在电影《妖猫传》拍摄现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谈到现在灯光师的收入现状,司心愿介绍,自己不开公司的成熟灯光师年收入在10万-20万。目前灯光师行业的现状是,虽然人数众多,但形神都比较散,大家没形成凝聚力,也没有推出统一的成形产品,都是你的,我的。曾经有一个项目,我跟对方谈好了48万,结果都快签合同了,被另一家灯光公司以26万的价格撬走了。鲁快长说,没有一个成形的行业规范制度成为目前制约灯光师行业发展的重要因素。
熬夜是国内影视从业者的常态,在灯光师上更显得淋漓尽致,邢金峰透露,在国内拍戏,大多数都是整夜整夜的熬,灯光师要在演员到场前把现场光源布置好,拍完后还要装卸设备,绝大多数都是到场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一批。鲁快长认为灯光师是一个高危职业,很多时候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虽然多数剧组会为灯光师买安全保险,但也不能完全保障到位,之前也遇到过拍完戏拿不到钱,拖欠薪金的情况。目前很多河南灯光师就揣摩着成立一个类似于好莱坞工会性质的灯光师协会,成立各种规章制度,对灯光师行业进行规范管理。
邢金峰介绍,目前并不能对灯光师的上班时间做出规范,好莱坞的上班时间是8小时,国内的灯光师连续上班时间常常超过16小时。2016年五一前后,几百位灯光助理联合发布劳务上调通知书,宣告小助理的劳务费上调至500元/16个小时,大助理的劳务费上调至1000元/16小时。如果超出单位上班时间,则要另算加班费。发布方式是把这份公告发在各自的微信朋友圈。在美国,权益并不是特别需要这种江湖规矩来维护。成立于1893年的美加影艺从业者工会(IASTE)成员范围涵盖了剧组里大部分工种,保护其成员的合法权益,同时也规定雇主应如期支付加班费、养老和医疗保险,并进行新技术的培训等等。
经历过两次事业上破釜沉舟的陈铁占最近又有了新烦恼,这与他还欠银行贷款无关,而是陷入了迷茫期,目前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但陈铁占不知道如何管理公司,他想找一个懂管理的人来打理公司。毕竟以后年龄大了,熬夜熬不了了,公司上的事情由于文化程度限制有很大困扰。
对于父亲的困扰,25岁的陈颖聪倒显得很冷静,因为在年轻人看来,灯光师是出卖劳动力,影视器材租赁行业的设备更新换代又特别快。郑州工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陈颖聪刚开始是想往IT行业发展,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家业需要人来打理,陈颖聪就和妻子田蒙蒙一起辞了工作,和父亲一起一起努力。对于以后的发展,陈颖聪表示,无论影视器材租赁现在能挣多少钱,回报是慢慢的变少的,我现在想的就是目前用这种方式挣钱,再把钱投资到其他领域看能否产生效益。
邢金峰试图往全产业链上发展,但目前还是尝试,只是器材公司不太好做慢慢的变成了共识,产业高质量发展也已经到了瓶颈期,虽然单靠技术,邢金峰就已能达到年薪百万,但他还是尝试着做点儿更大的事。他说:现在国内的影视器材租赁公司有四五百家,影视产业发展到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小规模公司会被逐步淘汰。我在北京看上了两个实景棚,认为这个行业前景还不错,一个成熟的实景棚需要做防尘、隔音、降温、取暖、消防,交通还要便利。如果实景棚做起来,周围是不是还可以建饭店、旅馆、超市?这种一荣俱荣的全产业链拼的就是服务。
那么回鄢陵怎样?在经历过总把他乡当故乡的创业拼搏后,很多成功者都选择回乡发展。据报道,目前鄢陵县从事灯光师行业的有不下2万人,鄢陵县官方也计划建造一个汉魏风情园的影视基地。不过灯光师们苦恼的更多是技术问题。
建造一座影视基地的想法不错,但目前北京和横店的影视基地及配套已经很成熟,河南也有中原影视城和焦作影视城。另外,鄢陵的山水景观很少,这在影视拍摄上是很大的短板,建造一座影视城耗资巨大,建成之后如何招徕客户,如何弥补自身的不足?这都是实际要考虑的问题。
这个行业的未来究竟如何?他们都不好说,试探性地走一步算一步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选择。